2010年6月29日 的存档
离校倒计时——(6)
我有个二舅,今年82了,比我妈大2岁。退休前在乡中学当老师,算是我家的第三个老师。
记得小时候二舅经常到我家,拎个破皮包,总是匆匆忙忙,和父母讨论着什么,父亲总是埋怨他,说他当年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。他总是反驳,不跑,那就活不了啦。
后来听我姐说,不要小看这个窝囊的二舅,他上的大学,可是咱家里最牛的。我问:“上的哪儿?”,“清华”
慢慢地我大了,把二舅的故事终于弄清楚了。现在觉得他的传奇要能拍成一部中国版的《日瓦戈医生》,一定也是一部史诗巨片啊,说不定还能获奥斯卡奖。
二舅是我爸的中学同学,当时家里还算富有,外公虽没文化,但在日本侵华时期,瞅准机遇,倒卖粮食,据说发了一笔国难财,后来办置田产,家业日渐兴旺。据母亲回忆,那时候家里房子多啊,间间雕梁画栋,方圆那一带,全是我家的田。但外公一直生活简朴,夏天竟然穿旧蚊帐纱缝制的短裤,喝完稀饭还要把碗舔的一干二净,不用洗啦。解放后,成份被定位地主,田产、房子给分了,外公还被陪绑过一次(陪绑,就是和一帮将要被枪毙的人一起拉到刑场站好,把其它的人都毙了,然后告诉你,今天不杀你,回家),大舅说,那天外公吓得尿裤子啦,回家后躺了几天都缓不过来劲。不杀,因为外公人缘还不错,虽是地主,但非恶霸。可家里还有一个惊天秘密,一间房的墙壁里还藏着一小罐黄金。当然这事起初也只有外公和大舅知道。
记得是个夏天的早上,外公起床后大骂,但也不敢过多伸张。原来二舅跑了,家里的一面墙还多了个窟窿。起因是二舅想到北京求学,没钱,找到大舅。大舅觉得这罐金子迟早是个祸害,就把藏金的位置告诉了二舅,二舅当晚就把它解决了。在我爸的帮助下,二舅在南京把这罐金子兑换成两箱钞票,因北上携带不便,就把一箱寄存在南京的一位同学家,当然没告诉那里全是钱。可后来回去找他讨回箱子时,那同学死活不承认有此事。二舅也算刻苦,在北京靠这一箱子钱,备战一年,上了清华,为图报国,读了水利专业。妈妈每每说道此,就对我说,一定要感谢这个二舅,他要是不偷了那罐金子跑了,一是抄家时被发现把你外公毙了,二是咱家全得饿死,也不会有你了,这个故事妈妈讲了好几遍,每次听到这儿我都心惊胆颤,我的命原来是由这罐金子决定的啊,反正,结论是:二舅不偷金子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。因为那时正值全国饥荒,二舅上学以及分配上班后,每个月总把省下的粮票寄回家,一寄就是6年,妈妈和姐姐就靠这点粮票活了下来,其间的几次粮票还没收到,估计被邮递员吞啦。因为二舅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妹妹,其间,大舅因被打成右派,舅妈离婚了,他的两个儿子没人照管,饿死啦。而我的爷爷、奶奶、姑妈、伯伯全都饿死了。
妈妈说,最惨的是我姑妈死的时侯,那晚电闪雷鸣、倾盆大雨,妈妈就在屋前的田埂里挖了个坑,埋了。还有我姐,那过得最苦啊。记得有一次,家里没的吃了,妈妈就挑了一件家具到镇上卖,姐姐就在家里等,可到晚,东西也没卖出去,姐姐抱着妈妈哭啊。最伤心的是,妈妈在外挑水库,有人通知,说爷爷不行了,当时就我姐一个人在家陪爷爷。妈妈连夜赶回家,还开不了家门,因为那时的木门是从里面用木门闩插上的,姐姐在屋里,个矮,够不着门闩。妈妈就在屋外找个细木条,把门闩挑开,发现爷爷已死在床上,床边还放着一块干巴巴的饼,姐姐不知道爷爷已经死了,还指着那快饼说:想吃。每讲到这儿,妈妈总是说:儿子啊,不要怕,你妈有的活呢。你家那些人死了后都是我给下的葬,还有你爸,全死在我前头,阳寿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。
写着写着,写岔了,回到二舅。其实故事到这儿还算是个喜剧,因为二舅、妈妈、大姐都活了下来。但二舅的悲剧即将开始,因为学的水利,他毕业后分配到贵阳水利厅,那儿水利资源丰富嘛。没过几年平静的日子,文革开始了。家里地主的成份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,二舅不停的挨整、被批斗。一人在外,对未来绝望,举目无亲,二舅于是又像当年偷跑出家门那样,没和单位办理任何手续,自动离职了。现在想想,他的两次出逃,都是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,想必也经过深思熟虑,不得已而为之,只不过第一次背负理想离家,第二次满载绝望回家。
回到自当年携金偷跑后一直未返的故乡后,看到父母已逝(外公正常死亡,外婆自杀),满目疮痍,自己身无分文,何等凄凉。没了工作,没了田地,只有挑个担子,捡破烂为生。可是,没过多久,又被人举报:堂堂清华毕业生,天天捡破烂,那是存心给社会主义制度摸黑啊。于是,又被逮去批斗。破烂不让捡,二舅也得活啊,于是乡政府决定,暂时把这个人才安排到乡中学当个民办教师,教地理,也算专业对口。二舅于是走上了教师的岗位。后来我遇到一个曾经在那个乡中学上过学的学生,说起我的二舅,他说:不就那个清华毕业的嘛,那地理课教的差的,上面他在讲,下面学生闹成一片啊。
当了几年民办老师,文革结束了,二舅又蠢蠢欲动,于是就到了本文开始时的一幕,二舅经常路过我家到省里上访,要求恢复当年在水利厅的工作。可是,专办此事的人说,你那时是自动离职,没人逼你走啊,按文件规定,此前工作经历不予承认。跑了几次未果,二舅也就死了这条心了。好不容易熬到80年代初,被转为正式教师,老有所保了。到那时,二舅还是孤身一人。快60岁的时侯,因为有个正式教师的身份,终于找了个丧偶的老伴,过上了正常的生活,虽然无儿无女。退休后,就在家里的院子里种种菜,养养鸡,自得一番悠闲。
其实我一直怀疑二舅的清华身份,思想僵化,满嘴八股,根本不像啊。直到前年,二舅的电话打消了我的疑虑。只听他激动的说:过两天我要去北京,清华大学找到我,邀请参加那一届的同学聚会,所用费用全报。我说:您这么大岁数了,还能去吗?他说:没关系,再不去,没机会了。二舅决定坐火车去(尽管已80岁了),妈妈有些担心。我把消息转告了大姐、二姐,全家都很高兴。在北京的7天,一直没接到二舅电话,又联系不上(他没手机),妈妈说一定出事了。终于第8天,二舅的电话来了,说:回家了,一路顺风,看到以前的学校,变大样了;看到以前的同学,认不出来了,仔细想还有点印象。还有不少同学都离世了,文革时还死了一批。
一晃,50多年过去了。毕业时,意气风发;回校时,蹒跚老者,还好,活着。二舅的心里,一定有很多的感触,但能和谁去说呢?
去年,到他家,临走时,他叫住我,让我看看在清华拍的照片,一个个的指着告诉我哪些是他同学,是哪方面的专家。哎,我看了看,里面就数他气质最差 ^_^。但心里想,一定得记住妈妈的话,是二舅救了我们一家,没有他,妈妈饿死了,也不会有我啊。